第40章 走江湖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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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裴钱摇头道:“他们跟魏馆主学了拳,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,成材不成材,不是我一个外人说了算的。”

    魏历松了口气。

    裴钱犹豫了一下,说道:“京城新开了一间白云镖局,属于小本买卖,刚刚在永泰县地面落脚,劳烦魏馆主暗中照拂几分,在不违背江湖规矩的前提下,适当时候帮点小忙。”

    魏历何等老江湖,说话做事的分寸感,早已炉火纯青,当下便已心领神会,绝不将这份差事做差了。

    裴钱笑着抱拳致谢,魏历赶忙还礼。

    江湖礼数的寒暄过后,魏历说想跟郑宗师单独聊几句,裴钱自无不可。走在武馆廊道,魏历使上了聚音成线的手段,试探性问道:“郑宗师,早就清楚我的出身吧?”

    他还是习惯称呼裴钱为郑宗师。

    裴钱点点头,反问道:“既然不打仗多年了,怎么不回去看看?”

    魏历苦笑道:“哪有脸回去,到了那边,睡不着觉的。”

    裴钱不好说什么。

    原来魏历是个旧白霜王朝的将种子弟,因为出身豪阀,学武天资又好,自有明师指点,既通兵法,又是少年成名的武学宗师,心比天高,自认到了战场,建功立业不在话下。不过当年白霜王朝国力鼎盛,周边皆是藩属,自诩没有一篇边塞诗长达百余年了,魏历也就没有那种携剑弯弓沙碛边的机会。

    魏历也曾与一位远游境的武学宗师,问过一场拳,自认淡看生死,那位前辈对魏历更是褒奖有加。但是等到蛮荒妖族入侵,登陆宝瓶洲,魏历真正投军,置身于惨烈战场,只是一次,魏历就被吓破胆了。

    战场之上,不管你是大骊边军,还是蛮荒妖族,不管是山上的神仙,还是山下的甲士,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死,几乎都是死无全尸的下场。

    被一道术法砸得晕死过去的魏历,是等到战事落幕之后,被大骊铁骑从死人堆里捡出来的活人。

    那几位脸庞还很稚嫩的年轻骑卒,笑容真诚,说你运气真好,都没有怎么受伤。

    大概他们只是单纯觉得魏历既然敢上阵,就不孬,是条汉子,还能够在战场活下来,好事。

    魏历攥紧拳头,敲了敲心口,“这里闷得很。”

    国破家亡身未死。那些同族子弟,那么多的战场袍泽,只有他贪生怕死,独独活下来了。

    后来在大骊的陪都洛京,魏历说是问拳,其实是与“郑钱”讨顿打而已。毕竟某些难言之隐,言语到了嘴边,那些话就跟连着五脏六腑似的,怕说出口,落在地上,就要扯得肝肠寸断。

    一个身强体健、还有武艺傍身的大活人,活成了一头望乡鬼。

    大概一个人的心中愧恨,就像个伺机而动的刽子手,才会让人们觉得往事不堪回首。

    裴钱犹豫了一下,还是没说什么。

    戳人心窝子的言语,她倒是从小就擅长。宽慰人心的话,总觉得说出口就变味。

    魏历苦笑道:“也不是什么求个心安,就没这资格,之所以今天与郑宗师说这些,不过是不想被活活憋死。”

    裴钱说道:“我近期可能会走一趟江湖,旧白霜王朝那边,你还有没有亲眷朋友,我可以帮忙捎话。”

    魏历摇摇头,“没了。”

    裴钱离开武馆之后,虽然俩少年没有拜师礼,但是魏历却有收徒礼。

    武馆这边珍藏了好几幅朱砂绘制的剑仙斩邪图。

    附近商铺很快就不卖了,还是亏得一位武馆弟子机灵,当时下手快,多买了几幅,听说价格飞涨,当下只要肯转手,能赚不少真金白银。官府虽然劝阻了铺子继续贩卖此物,却也不追究、收缴已经流入民间的画卷。

    魏历就送给新徒弟人手一幅剑仙图。

    诚心实意与师父道谢过后,两位少年怀捧画轴,对视一眼,都忍住笑。

    魏历心细如发,虽然不明就里,却也懒得询问个缘由,只是沉声道:“开始练拳!”

    裴钱独自离开武馆,看到师父竟然就在外边站着,她快步走向前去,师徒一起在街上散步,就近找了一个早餐摊子,陈平安要了两碗油泼面,一屉热腾腾的包子,摊贩很快端上桌。

    陈平安先从竹筒抽出一双筷子递给裴钱,笑问道:“怎么不肯自己收徒?”

    记得裴钱在小黑炭那会儿,经常念叨着她要是修炼法术,就要如何当那开山祖师,地盘如何大,比如每次回到道场,哗啦啦跪地不起,乌泱泱的,他们砰砰砰磕头的声响,要比天上的打雷声还要大……或是至多个把月光阴,就学成了绝世拳法,当了数一数二的江湖宗师,就要收取一万个徒弟,到时候出门跟人打架,可就热闹了。

    就像始终无法将魏檗与当年的土地公想到一块去,陈平安就能把今天的裴钱跟曾经的小黑炭重叠印象?好像也不能。

    裴钱拿筷子搅拌油泼面,轻声道:“怕失望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问道:“是怕他们学艺不精?”

    裴钱摇摇头,“怕他们用心不一,吃不了苦,半途而废。也怕他们学成了拳,没有做个好人,反而靠着拳脚欺辱他人。”

    顿了顿,裴钱继续说道:“更怕他们因为‘好人’两个字,一辈子郁郁不得志。尤其怕他们为了‘好人’两个字,死在江湖里边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嗯了一声,拿筷子卷了油泼面,下筷子之前,抬头问道:“一碗油泼面够不够吃?”

    裴钱低下头去,狼吞虎咽,很快抬头,腮帮鼓鼓,含糊不清道:“师父,想听真话还是假话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了笑,横着手中那双筷子,在碗沿轻轻抹过,将卷起的那筷子油泼面放回碗中,再将碗递给裴钱,自己抬手与摊贩多要了一碗。

    土生土长的京城百姓从来知晓天下事。

    邻座一位食客拿起皮薄肉多的包子,嗦了一口汤汁,神神秘秘说道:“听说国师很快就要亲自担任春山书院的副山长,不谈兵略,而是主讲理学。嚯,这可就有意思了。”

    旁人疑惑不解,喝过一碗豆浆,擦嘴问道:“这能有啥意思,山长还不如国子监祭酒呢,都不算个官。再说理学那玩意儿,以前观湖书院最擅长,总说咱们大骊是北方蛮子,到头来,如何?国师真要讲这个?”

    “不知道了吧,亚圣一脉的顶梁柱之一,南婆娑洲醇儒陈氏,现任家主陈淳化,他老人家马上就要来咱们大骊讲学了。要我说啊,估摸着是要跟国师在书院大吵一架,当年文庙的那场三四之争,要有结果喽。”

    “对方傻啊,这也敢来?江湖帮派大佬谈判讲和,都不敢把地点放在别人的老巢吧。”

    “谁知道呢,说不定国师大人是把长剑架在对方的脖子上边,‘请’那位大儒来咱们大骊的。”

    早年大骊朝的老百姓,并不清楚绣虎跟文圣一脉的渊源,但是等到身为文圣一脉关门弟子的陈平安接任国师,崔瀺原来是文圣首徒的真相随之浮出水面,所以如今朝野上下,当然是极力偏袒文圣一脉的。

    裴钱看了眼师父。真是拿剑胁迫对方来大骊吵架的?

    陈平安跟摊主结了账,屈指作敲板栗状。

    回到国师府门口那边,裴钱愣了愣,只见郭竹酒手里牵着一匹马,好像是师父当年返乡骑乘的“渠黄”?

    这匹马在落魄山地界好些年了,平时都是陈灵均和暖树在照顾,约莫是嚼了些灵丹妙药的缘故,已经不显老瘦羸弱了。马背一侧挎着包裹,好像早有准备。裴钱挠挠头,小时候总嚷着要闯荡江湖,让师父送她一头小毛驴来着,在落魄山练拳那会儿,心心念念了好些年,只是长大了之后,反而对所谓的江湖不再憧憬什么。

    陈平安从郭竹酒手中接过缰绳,递给裴钱,笑道:“走江湖去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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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玄都观的桃花开得茂盛,一个少女容貌的女冠,散步于桃林小径,手中拎着桃枝。

    上任观主孙怀中的师姐,王孙。如今她属于暂任观主。

    在孙师弟住持道观事务的那些年,她就清闲了,仗剑云游四方,到处漂泊,脚踩西瓜皮似的,滑到哪里是哪里。不过总归是在青天黄土之间,也不好分辨什么异乡家乡了。

    她不喜欢往名山大川宫观那边凑,在市井见过无数漂亮的春联,大大的石狮子,高高的、文字总是喜欢少一点的匾额,冷庙子里边小小的香炉,好山好水美景美酒美人。她唯一的兴趣,就是到处搜集和收藏琥珀,里边有虫蚁的那种。等她回到道观,还会为每一块琥珀标注何年何月于何地拾取而得。

    她望见远处,迎面走来的一顶虎头帽,偶尔触碰低垂的桃花。

    滑稽的帽子下边,却是一张俊逸的青年容貌,神色冷冷的。

    很难想象,这位就是昔年浩然天下的人间最得意,白也。

    王孙停步,等到白也走到眼前,她才原路折回,白也与她并肩而行。

    王孙说道:“就像你诗篇所写的那句‘不知我者谓我何求’。可能孙师弟就是这样的人。”

    白也点点头。

    王孙拧转桃枝,笑道:“不要被他成名之后的那些粗鄙言论蒙蔽了,孙师弟其实是极有才情的,记得很早就有位山上长辈说过,因为他是世家子弟出身,所以有公子哥气,在玄都观修道有成,有仙气,时常独自游历江湖,有豪侠气,十分精通诗词曲赋,有才子气。”

    白也会心一笑。

    王孙笑道:“师弟自称他在修道小成之际的待人接物,有‘上中下’的三字独门秘诀。”

    白也问道:“何解?”

    王孙缓缓说道:“去那权势熏天的富贵丛中,或是置身于得道高真扎堆的酒宴,他必然高坐主位,气势凌人。与道官连衔奏事,抑或是与朋友在在字画上边题款,他必然署名于末尾。看待修行一事,既不出头,也不垫底,在天地之间,生死之间,我辈侥幸居中,他说得有一份平常心。”

    白也说道:“有道理。”

    王孙拿桃枝耍了几手里花和外花,说道:“我们刚修道那会儿,偷偷出门打过一场群架,打输了,不敢回立即道观,就在外边随便逛荡,期间在一处京城,曾经遇到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乞婆,孙师弟就将身上银钱都赠予对方,问她姓名籍贯,家乡风物,为何流离失所。他们一聊就是小半个时辰,从头到尾,我都看不出师弟脸上有任何不耐烦的神色。”

    白也说道:“我不如孙道长。”

    林间溪涧,水面飘满了桃花瓣。

    白也问了一个大煞风景的问题,“你到底喜不喜欢孙道长?”

    王孙愁眉不展,“我也不喜欢一个不喜欢孙师弟的自己,可就是不喜欢,有什么办法呢。”

    白也看那蜿蜿蜒蜒的一条桃花流水,感慨道:“缘愁似个长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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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这是老聋儿第一次做客黄湖山,想要邀请刘叉去花影峰那边讲一讲剑术,内容随便讲,哪怕只是走个过场,敷衍几句都行,到底也能为后学们提一提心气,何况多见识一位杀力卓绝的飞升境,更多知晓几分修行路上的天高地厚。

    老聋儿也会担心不受待见,吃个闭门羹,只是不亲自走一趟黄湖山,与刘叉当面讨要个确切说法,总是难以死心。

    好在刘叉虽说对这位同族剑修视而不见,倒是没有赶人,只是坐在竹椅上边,自顾自搓饵抛竿,全然将老聋儿晾在一边。如此软绵的逐客令,老聋儿岂会当真,在落魄山时日一久,好歹学得些许真传。

    将刘叉骗去传道是不成了,老聋儿心中大致有数,便想要借此机会,与刘叉说几句“家乡话”。

    刘叉自然跟老聋儿没什么可聊的,只是觉得对方在大骊京城外的雨后官道,出剑不俗。

    老聋儿试探性说道:“进山出山皆有缘法,既然到了落魄山地界,刘先生能否为花影峰讲课一次,替那些年轻后生们指点几句?”

    刘叉淡然道:“甘棠,少说几句讨巧话。”

    “练剑是大事,传道也是大事,我若是今天点头了,岂会潦草对待。”

    刘叉嗤笑道:“你到了这边才几天,就熟稔官腔了?如果再待几年,大骊宋氏不得给你一个首席供奉当当。”

    老聋儿死心了,不反驳半句,只是双手负后,身形佝偻站在湖边,沉默不言,只是不肯就此打道回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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