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29章 凌波人去,拜月楼空(上)-《一剑吞鸿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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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仰起头,任由冰冷的紫雪落在脸上,混合着某种温热的液体。他在心里无声地嘶喊:青丘九尾!我怕啊!我怕我说话声音太大,会吵醒刚刚安息的你……但你若真能被我这絮叨吵醒,那该……那该让我多么欣喜若狂啊!
田横山上,长时间的静默。只有风涛雪落,呜咽如诉。
戏龟年怔怔地听着,脸上表情变幻不定,从最初的震惊、怀疑,到后来的凝重、恍然,最终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。他看了看眼前这个少年侯爷微微颤抖的肩膀,又望了望苍茫海天,仿佛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昨夜发生的,远不止他知晓的那场关乎生死的血肉厮杀。沉默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,他才长长吐出一口白气,那气息在紫雪中迅速消散。他挺直了原本有些佝偻的背脊,声音干涩,却说出了自见面以来最似“低头”的一句话:“如此说来……戏某,倒要感谢君侯的不杀之恩了。”他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,“看来,无论如何,人活着……终究是好的。”
面对戏龟年这份迟来的、掺杂着太多情绪的“求生之意”,刘懿没有接话。他依旧沉浸在那份沉甸甸的悲恸之中。风涛声在他耳中,化作了海水畔的萧萧寒音,壮士孤影,一去不返。
紫雪无声堆积,渐渐覆盖了刘懿的黑发,染上一层诡异的淡紫,远远看去,宛如一个凝固的紫色雪人。直到刺骨的寒意透过裘皮将他彻底浸透,刘懿才猛地打了一个寒颤,从痛苦的追思中惊醒。他用力摇了摇头,抖落一身积雪,也仿佛抖落了一些沉重的情绪。他转向戏龟年,目光恢复了清明,也带上了一丝不容回避的锐利,直入主题,声音虽轻,却清晰无比:“戏府主,幻乐府已不复存在。下一步,你有何打算?”
这句话,看似平淡的询问,实则重若千钧。它意味着刘懿给出了一个明确的信号:他决定给戏龟年一条生路。
这个决定对刘懿而言,并不轻松,甚至违背了他最初的某些念头。但斯人已逝,现实让他不得不权衡:戏龟年的授业恩师山季,如今仍在长安两仪学宫担任六艺博士,地位虽然清贵,但结交均为朝中重臣,且与自己勉强可算“同朝为官”。这份香火情面,不得不顾及。更重要的是,失去了幻乐府庞大势力、失去了伏羲琴、更失去了东皇钟这最大倚仗的戏龟年,在刘懿眼中,其威胁性已大打折扣,破坏性几近于没有。
一个孤身的高手,与一个掌控庞大地下势力的枭雄,分量截然不同。
戏龟年显然对刘懿如此直接地给出“生路”缺乏足够的政治敏感和预期。他愣了一下,随即,那属于幻乐府府主的傲气似乎又回到了脸上。他并未表现出感激涕零或劫后余生的庆幸,反而抬起手,指向波涛翻涌的浩瀚大海,用一种近乎吟咏的腔调说道:“天地何其大,岂无容身之所?心能安处,便是吾乡。至于去向何方,如何存身,就不劳君侯费心惦念了!”言语间,依旧保持着一种脆弱的尊严与疏离。
刘懿目光复杂地审视着戏龟年。他有意试探,便顺着对方的话锋,用一种近乎劝慰的语气说道:“若真能远离纷扰,一人,一琴,对明月,邀清风,于山野林泉之间,得片刻独处之趣,怡然自足,倒也未尝不是一种福分。布衣之圣,其精神亦可穿越时光,获得另一种意义上的永生。”这番话,已是近乎明示地希望戏龟年选择归隐,从此不问世事,相忘于江湖。
“琴音确能陶冶性情,润泽心灵,自然是好的。”戏龟年话锋却陡然一转,声音提高了几分,带着某种不甘的激越,“然而,戏某平生所学,绝非仅供娱情悦性的琴谱小道;我所操之琴,其志亦不在逍遥山水、独善其身!当今天下,看似承平,实则内有权争暗流,外有夷狄环伺,正是骚动将起之秋!我所求者,乃是以胸中所学,济世安邦,立不世之功业,成震惊天下之大名!逍遥江湖,闲云野鹤,实非我愿!”
刘懿用脚尖在积雪的地面上,无意识地蹭出一小片圆形的裸露空地,仿佛在清理思绪。他抬眼,轻声问道:“如此说来,戏府主是打算……求仕为官?”
“不错,求官。”戏龟年脸上露出了三分自嘲,七分无奈,坦然承认,“以往总觉自己身负奇才,合该有明主屈尊降贵,三顾茅庐,方显价值。如今……”他环顾四周绝顶风雪,苦笑一声,“巢穴已倾,基业尽毁,再端着那点可怜的架子,未免可笑。我打算即日启程,前往京畿长安,寻我恩师山季先生。恳请老师念在昔日情分,代为引荐,若能得一实权官职,必尽心竭力,以报知遇。”
他顿了顿,补充道,“我欲面圣。”
“面圣求官?”刘懿眉头微挑,语气平静地抛出尖锐问题,“戏府主是否想过,陛下会如何看待,又如何任用一位……曾助‘纣’为虐,掌控江湖庞大势力,乃至牵扯中原局势的府主呢?朝廷法度,天子决心,恐怕未必会轻易网开一面。”
戏龟年闻言,非但没有气馁,反而朗声大笑,笑声在风雪中显得有些苍凉,却依旧带着一股偏执的自信:“哈哈哈!宣示恩德,抚纳四方,本就是天子职责!而事在人为!戏某自有办法,让陛下看到我的价值,看到我能为朝廷、为天下做的事!幻乐府已成过往,我戏龟年,却不止是幻乐府主!”
江山易改本性难移,傲气凌人的戏龟年,又恢复了本性。
刘懿沉默了片刻,山风卷起雪沫,扑打在两人脸上。他忽然向前微微倾身,目光灼灼,直视戏龟年,用一种更低沉、更清晰的声音说道:“如果……本侯是说如果,戏府主愿意留下,幻乐府……未尝不可以还是你的。”
招揽之意,昭然若揭!
戏龟年浑身一震,瞳孔骤然收缩。他死死盯着刘懿,仿佛要看清这少年侯爷平静面容下的真实意图。惊愕、疑虑、一丝微不可察的动摇,最后都化作更为深沉的落寞与疏离。他缓缓摇头,声音失去了之前的激越,变得有些沙哑:“君侯之心胸气度,君侯之机变谋略,戏某……佩服。”他顿了顿,几乎一字一句地说道,“不过,还是不了吧。”
没有解释原因,但拒绝得毫不犹豫。
面对这直白的拒绝,刘懿没有再追问,也没有再做任何挽留的努力。他心中明镜一般:道不同,不相为谋。
他与戏龟年,从根本理念到行事手段,注定不是同路人。即便暂时因形势所迫走到一起,最终也难免分道扬镳,甚至反目成仇。强求无益。
戏龟年却在此刻,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:“食色性也,人皆有欲,本是常情。然,欲望当有底线。一旦越界,便是为人生埋下灾祸的种子,不知何时便会爆发。”这话像是在自省,又像是对某种现象的泛泛而谈。紧接着,他话锋再转,目光变得异常认真,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诚恳,看向刘懿:“我看君侯心志,所图者大,恐怕远远不止一个江锋,或区区曲州之地那么简单。君侯最终想走到哪一步,又打算在哪里停下脚步,这本非戏某该置喙之事。但……权柄愈重,所担责任便愈大,牵涉的因果也愈深。若真有龙腾九天那一日,”他刻意停顿,加重了语气,“还请君侯,莫要做那权倾朝野、威福自用的权臣,而要做一位……忠于社稷、泽被苍生的忠臣良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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